作 者丨周瑞华华商韬略出品丨ID:hstl8888图片丨网络、图虫创意
每三碗米饭中,就有一碗来自东北黑土地。抢救黑土,就是保护我们手中的饭碗。
惊蛰过后,气温回暖,冻土开始解冻,东北的春耕也开始了。
在吉林产粮大县梨树县下属的泉眼沟村,当地农机农民合作社负责人张文镝,正在地里播下这一季的玉米种子。
在条耕机嗡嗡的马达轰鸣声中,张文镝面前的秸秆被推到两侧,一条秸秆带和一条无秸秆种植带,在条耕机后并列出现。机器后面的机具,负责把种植带整理平整,玉米种子,就播种在这条种植带上。
三年前,泉眼沟村开始采用这种秸秆带和种植带间隔种植的模式,目的是保护农民脚下这片黑土地。
梨树县地处松辽平原腹地,位于世界三大黑土带,得益于优越的黑土资源,该县一直位列我国前五产粮大县。
黑土是在特定的、温带湿润气候条件下,草原草甸植被经过亿万年的腐蚀形成腐殖质演化而来的土壤,它土质疏松,肥力高,有机质含量是黄土的十倍,是全世界最肥沃、最适合耕种的土壤之一。在我国,黑土被称为“耕地中的大熊猫”。
全球三块黑土地,其中一块就在我国东北,主要分布在松辽流域的中上游,南至辽宁西部,北达大兴安岭,西抵内蒙古东部,东到乌苏里江和图们江,面积约109万平方公里,横跨吉林、辽宁和黑龙江三省。
东北三省,也被称作“天下粮仓”,这里生产了我国1/4的粮食,以及全国1/3的商品粮,是我国粮食安全的“压舱石”。
但是,这片曾经“抓把土就能攥出油”的黑土地,现在却被当地农民叫做“黄土”、“破皮黄”。
如果把耕地纵向切开,层次分明的剖面上,会清晰地看到,上面那一层曾经肥得流油的黑土,厚度已经从70年前开垦之初的80cm-100cm,下降到20cm-30cm,有的地方黑土层甚至已经消失,露出下面的黄土层,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破皮黄”。
东北黑土不光变“薄”,还变瘦,变“馋”了。
以前“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黑土地,现在要靠化肥“续命”。用吉林省德惠市米沙子镇村民陈兴业的话来说,“离了化肥,一年也不行”。
但化肥施多了,土壤里有机质减少,通气性变差,土块板结,黑土变硬了,抗旱涝能力就会下降。
有研究表明,1厘米黑土需要经过300-500年复杂地质作用才能形成,黑土作为不可再生资源,它的退化已经对我国粮食安全形成了威胁,不容忽视。
用水利部松辽水利委员会副主任武龙甫的话来说,东北黑土地,无论是面积还是质量,“已经到了抢救阶段”。
1956年,东北迎来了一个雨水丰沛的夏季。
连续多日的大雨过后,吉林省榆树市刘家镇南城子屯的村民发现,村子旁边昔日那条不宽也不深的南大沟,竟比以前宽了一倍,也深一倍,悄悄地向村子移了一大截。
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随后几十年里,南大沟持续变宽、加深,变成一条深五六十米、长2000多米的大沟。“长大”的南大沟像一道分割线,和大大小小的支沟,把附近的农田分割得支离破碎,也在不断东移的过程中,“撵着”南城子屯人一次又一次往东搬迁。
南大沟的形成,几乎是与当地人对黑土地的开垦同步的。
1950年代初,南屯子村开始开垦村口的黑土地,原来野兔、野鸡经常出没的树林,变成了一片片肥沃的耕地。
东北黑土地,59.4%是典型的“漫川漫岗”地形,这种耕地坡度缓、坡面长。一到雨季,坡面汇流的水更多,对地面的冲刷侵蚀也就越严重。黑土地没有开垦之前,尚有植被保护,开垦为耕地之后,就容易出现水土流失现象。
有数据显示,仅黑龙江一省,1960年代到21世纪初的40年间,黑土流失面积就达到9.06万公顷(约135万亩)。
放眼整个东三省,像南大沟这样的侵蚀沟,有超过46万条,100米以上的超过29万条。仅黑龙江省就有11.55万条,总长度4.5万公里,相当于绕赤道一周。
东北黑土区每年因此流失1亿-2亿立方米黑土,造成粮食减产2000万吨,够4000万中国人吃上一年;土壤中流失的氮磷钾等矿物质,折合成标准化肥,达400万到500万吨。
黑土流失的不仅是数量,还有年复一年下降的质量,也就是,东北黑土变薄、变瘦、变硬了。
这与东北人的耕种方式不无关系。
2002年初,中国科学院沈阳应用生态研究所研究员张旭东带着团队去东北考察黑土,发现当地种地的庄稼人都特别勤劳,耕地深耕深翻。而且,每年玉米秋收后,还会把地里的秸秆收拾得干干净净,堆在路边腐烂,或者烧掉,地里一片杂草都不留。
这种做法,恰恰破坏了形成黑土的生态。
中国农业大学土地科学与技术学院任图生教授指出,黑土的形成需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合适的积温环境,二是植被在同一块地上生死枯荣,有机质没有流失,三是植被常年覆盖,无人翻动。
传统的深耕深翻模式,土地没有覆盖植被,土壤裸露在空气中,刮风、下雨会带走土壤中养分更高的细小颗粒,使黑土层变薄;而秸秆、土地中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土壤中的有机质有去无还,肥力下降。
数据显示,开垦前,东北黑土中的有机质含量在4%-8%,到目前,已经降到1.5%-3%之间,黑土变“馋”了。
而这一切,从人类开始对黑土“动手”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更有甚者,还有人盗卖不可再生的黑土资源,进一步破坏本就已经“亚健康”的东北黑土。
2021年,有媒体曝光黑龙江省五常市福太村发生黑土盗采案件,一个黑土盗采团伙以改造土地为名,承包该村9万平方米的耕地,挖走1.73万立方米黑土,涉案金额高达36万元,给当地黑土地造成毁灭性破坏,进一步加剧了黑土流失。
这样的事件并非个例。仅2021年7月,哈尔滨中级法院就针对7起黑土盗采案件进行了审判。近些年来,类似的案件在吉林、辽宁省也屡屡发生,被盗采的黑土流向了城市绿化公司。在电商平台上,搜索“黑土”,有不少商家肆无忌惮地以1-2元/斤的价格,公然出售东北黑土。
这背后,对黑土资源重要性认识不足、缺乏相关法律,对黑土市场交易缺乏监管,是根本原因。
但黑土流失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缓慢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因为黑土流失的同时,东北粮食产量却在逐年增长。
就拿黑龙江省来说,1990年-2010年的20年间,黑龙江的粮食总产量从2313.5万吨,增长到5013万吨,翻了一番。
▲1990年-2009年黑龙江省粮食产量
但仔细分析会发现,在同一时间里,黑龙江省的粮食播种面积、化肥用量,也相应翻番了;而且,在种植结构中,亩产产量更高的玉米增加了,代替了产量低的小麦。
▲1990年-2009年黑龙江省化肥施用情况
实际上,来自中国科学院的数据显示,东北黑土的潜在生产力,较开垦之初下降了20%以上,且仍在以年均5‰的速率在下降。沈阳农业大学教授陈温福推测,如果东北黑土继续以当前的速度退化,50年后,东北黑土将不复存在,我国每年粮食产量可能减少20%。
警钟敲响之后,保护黑土才真正提上日程。
2006年,张旭东到吉林省梨树县,和当地农业技术推广总站站长王贵满合作,承包了梨树县高家镇15公顷耕地,探索玉米秸秆覆盖免耕(保护性耕作)技术。
和当地耕作反着来,张旭东的保护性耕作实验,是在玉米秋收之后,把秸秆留在原地,均匀地覆盖在耕地上。来年开春时,直接在秸秆覆盖的农田上播种、施肥。
一开始,当地庄稼人跑过来看笑话,保护性耕作怎么就变成了“懒人耕作”?秸秆丢在地里不打理,哪是像个正经庄稼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层覆盖在耕地上的秸秆,营造了一个有利于黑土形成的环境:它既能减少风雨对土壤的侵蚀,又能增加土壤蓄水保墒的能力,改善土壤微生物环境,从而增加有机质。
种了两年之后,实验基地土壤中的有机质增加了,在减少化肥使用的同时,粮食产量提高了。后来,在中央政策支持下,这套“梨树模式”在东三省推广开来,十余年时间里,东北超5000万亩黑土地都采取这种保护性耕作模式,仅2021年,粮食增长就达到40亿-50亿斤。
随着东北三省在我国粮食安全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对黑土地的保护也上升到国家层面。
过去,东北各地在治理水土流失时,农民常常不乐意:“哪一条法律让我们防止水土流失了?”
2018年,水利部印发了《东北黑土区侵蚀沟治理专向规划(2016-2030年)》,对东北黑土区侵蚀沟治理任务、规模和布局,有了明确规定。
在保护性耕作上,2020年,中央一号文件再次强调推进侵蚀沟治理问题,并将其与“实施东北黑土地保护性耕作行动计划”作为“对标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加快补上农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短板”的重要内容。
同时,中央财政将安排16亿元资金,用于支持秸秆覆盖免耕作业补助,力争到2025年,保护性耕作面积达到1.4亿亩。
尽管黑土的退化不可逆,这迟来的“抢救”,也许可以让黑土消失的时间,再晚一些。